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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料乔琬动也不动,微微昂起头来,说:“我演不来。”

唐棣文起初没有理会,至少三十秒之后,他才再次转过脸来正视乔琬。他在乔琬的目光中看到一星怜悯的冷笑,于是不由自主地,他也牵出笑来,脾气异常好地反问他:“那怎么样你演得来?”

他过于良好的态度在瞬间戳破了乔琬的冷笑,只见他低下头,微微摇了摇:“让我休息五分钟。”

唐棣文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表,沉默片刻后摘下眼镜,用力按了按太阳穴,说:“那好,大家休息一下。”

虽说是休息气氛还是有些僵,他们两人接过助理端来的咖啡,没喝就先搁到一边去。等身边的人散了,离他们远远的,乔琬重重靠在椅背上,声音始终不高:“我以为……”

唐棣文等了很久,等不到后半句话。他没有猜话的习惯,就索性不去理会,戴上眼镜回头去看刚才被乔琬喊停的一段。乔琬扭过头去看他,淡淡地叹了口气,明白这一次他还是会忍下去。正如之前的年岁中的无数次一样。

一口气喝下已经放凉的咖啡,乔琬去了一趟洗手间,往片场走的时候隐隐听到片场那头喧闹得厉害,还没给他时间反应,因为恐惧而尖利的女声刺得隔了这么远的他耳膜都发痛起来——“快,叫救护车啊!”

唐棣文入院之后,电影的拍摄自然而然地停下来。乔琬手边远不止这一项进度,可偏偏什么都知道了,越是不能把一切推掉,只陪在唐棣文身边。

其实不只乔琬,凡是和唐棣文有交情的人,都不约而同的串出一场年度大戏来。

乔琬每天一定抽至少两个小时在医院,但这个时候两个人真的没什么话可说,他就坐在一边看唐棣文看书,吃药,接受各种检查,问他需要什么,他好从家里带来。

唐棣文起先只要他随便从书房里带几本书来,住满一个礼拜之后,他又要乔琬把象棋盘也端过来。

他之前以为书房里那张美丽的桃心木棋盘只是摆设,直到如今唐棣文提起才晓得原来他是会下棋的。因为印象中没有看过他下棋,乔琬就问:“我怎么不知道你会下棋?”唐棣文说:“我很久没下了。”

乔琬不会下棋,没办法陪唐棣文下,就坐在一边看他一个人下棋。其实看一个人下棋是非常好玩的事情,乔琬每一次看,都在想,唐棣文是希望哪一边赢。他起初什么都看不懂,后来渐渐看出点门道,觉得也很有趣,就在闲暇时刻找入门书籍自学,也向别人请教。

但还来不及学出什么名堂,忽然有一天,他的助理悄悄告诉他,岳江远回来了。

与这个消息同来的,还有自唐棣文的病情确诊之日起,他就让人四处去问的楚莺的联系方式。

乔琬知道他一定会再次见到岳江远。

那天他拍完给杂志的平面广告,比平时提早一些去医院。病房里没人,低语从阳台上传来。他知道岳江远已经回来好几天,甚至知道他住在陆梅家,所以看到岳江远的时候,他毫不惊讶。

两个人坐在阳台上下棋,茶几隔开他们,很久才说一句话,姿势看上去都很别扭。

听到脚步声那两个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他身上,乔琬先是对唐棣文微笑,才转头去看岳江远。

他都几乎认不出岳江远来。

双方打了个招呼,就没有话说,乔琬静静看了一阵棋,发觉两个人究竟是和一个人的下法不同。

然后他退出去,给楚莺打电话。

那段时间乔琬总是做梦。但奇怪的是,他只记得其中的两个。做得最多的一个是关于《溯日徊光》的——站在齐腰高的海水里的人成了他自己,跌跌撞撞走进大海深处,去找什么东西。海面上漂浮着太多东西,他却看也不看,一味地向前走。

正如大多梦境中都包含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力量,无论他走了多么远,多么筋疲力尽,海水始终还是只到腰际,但是等他回头再去找岸时,四周除了灰蓝的海水,什么都不剩下。

另一个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。那是他一生中最真实的一个梦,几乎有那么一两刻,他都以为就是真的了。比如他很清楚地感觉到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照在他的手上,手背被烫得有点微微作痒;他把搭在脸上的书拿下来,阳光晃得他一时半刻张不开眼,反而陷入了短暂的黑暗中;花园里的蔷薇都开了,四下静寂,能很清楚地听到蜜蜂嗡嗡震动翅膀的声音与和风抚低树叶的声音,更不必说身边人翻过书页的沙沙声了。

乔琬的视觉恢复了,看着他,觉得很愉快,忍不住伸出手贴在他的脸上。阳光下泛白的头发闪过星星银光,但被太阳烤得很温暖;被打搅的人没什么耐性地皱起了眉头,偏了偏脸,躲开乔琬贴过来的手。乔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,手滑到他的脖子上,依旧笑眯眯地,亲密地说:“老头,我们出门走走吧,还没有老到只能坐在这里晒太阳的地步呢。”

尽管在乔琬之后的人生中还是偶尔反复地回到第一个梦境,他却从来没有告诉别人;但某天他去医院陪,慢慢削着苹果的间隙,笑话一般把第二个说给唐棣文听,末了他拿格外有趣的口气强调:“我梦见你老得懒得不行,就窝在院子里哪里都不愿去。”那天的天气和梦里的一样好,当他说完之后病房里也静寂了一刻,唐棣文垂着眼,声音里听不出到底有几分笑意,笑意里又有几分是真的:“你什么时候开始连梦都信了?”

乔琬亦扬眉微笑:“听说如果信梦的人,是从来不会把梦说出来的,不然就不灵了。”

“哦?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。”

“我估计是最近太累了,老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。”

他把苹果切片,动作麻利,片得很漂亮,和先一步切好的橙子摆在一起,整个盘子递到唐棣文眼前:“维生素。”

唐棣文接过,又顺手搁在一旁的桌子上:“那还不如吃维生素片。”

“维生素片多难吃。”

唐棣文反而笑了:“我现在一点也吃不出区别。”

乔琬顿时心里一凉,半晌接不上话,好半天,慌张地圆场:“现在的水果都是这样,橙子和香蕉都能一个味道。”

唐棣文还是在笑。

后来陆梅和岳江远一同过来探病,这才挽救了两人独处时那无法形容的压抑气氛。乔琬本想再多留一会儿,奈何助理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想起,提醒他下午还有好几项工作等他去完成。反身关上门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多停了一刻,透过房门的间隙看见岳江远若无其事地把果盘递给唐棣文,轻声说了句什么,唐棣文抬起眼来,面上是无数个不情愿,但终究是拣了一片塞到嘴里去。

乔琬轻轻合起门,不自主地浮上个极淡的苦笑,影影绰绰多年的念头避无可避,大声地质问他,他只能回答。

原来他一直错踞在旁人的梦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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